輯二 有首歌,瑪琍和約翰沒有聽過   奶奶牽著我長大   我從小和父母分別,跟奶奶在河南老家長大。奶奶三十歲守寡,雖然有一大筆家產與許多傭人,她的日子應該是很淒涼的。  奶奶常告訴我,爺爺過世的時候我父親才八歲,叔叔是爺爺過世兩個星期之後生的。我一個伯父和一個姑母,在爺爺過世不久也相繼去世。她說: 「那個時候我連哭的本事都沒有了。」 那個時候有錢的人很多抽鴉片煙。奶奶在月子裡哭昏過幾次,都是用鴉片煙噴醒的。曾祖父望著奶奶虛弱的身體,常搖頭說奶奶活不過三十。因為可憐我父親和叔叔年幼喪父,希望奶奶能多活幾天,並且活得振作一點,不惜鼓勵奶奶抽鴉片,奶奶就成了我家唯一會抽鴉片煙的人。 我記事之後,奶奶大半的時間是躺在床上面對一盞油燈,那小小的油燈外面罩著一個玻璃罩子。替奶奶燒煙的老姨躺在她對面,奶奶抽一口煙,拇指大的燈芯就跳動一下,再加上煙霧裊裊與鴉片煙的清香,奶奶的鴉片燈在我童稚的心中充滿了神祕與溫馨。   奶奶抽鴉片煙的時候,我會站在她床前癡癡看著,據說鴉片煙即使不抽,聞久了也會上癮。長大以後我的性格有些癡愚,家裡的人都說與我從小聞多了鴉片煙有關。 奶奶過足癮後,會把我抱在膝上,教我念古話: 「天靈靈,地靈靈,一把鎖,鎖住小頑童。頑童是棵松柏樹,春夏長青一百年。」 這種古老、樸素的愛,用我們家鄉話念出來,更加感人。人們是多麼冀望天長地久,但是,有許多東西是鎖不住的。我伯父和姑母在世的時候,奶奶一定也曾把他們抱在膝上,教他們念這個古話吧!然而,卻沒有鎖住他們。 我常問奶奶,年幼的伯父和姑母是怎麼死的。奶奶都是平平靜靜告訴我,我二爺給我伯父吃了一個李子,伯父就得了緊口痢,又傳給我姑母;兄妹兩個病了不多久,就相繼去世了。奶奶說完,像教我念古話一般念著: 「桃養人,杏傷人,李子園裡抬死人。」 因為沒有玩伴,奶奶口中早逝的伯父和姑母就成了我的朋友,為了紀念他們,我決心不吃李子和杏子。紅豔豔的李子,因為顏色太強烈,我看到了尚能拒絕。但是,香味四溢、吹彈欲破,溫柔的黃色杏子,我不吃完全是一種犧牲。我後來發現童年沒有玩伴的寂寞,使我無法抗拒一切溫柔的東西。我至今仍能保持對人對事的某些情操,都是因為我童年寂寞的緣故。   我再大一點,奶奶常在午睡之後帶我出去散步。她牽著我的手,一路走,一路教我念: 「我打人還,自打幾下。我罵人還,還口自罵。」 「你待我一尺,我待你一丈;你待我一丈,我待你天上。」 「人長天也長,讓他一步有何妨!」 我那時候不懂這些古話的意思,聽久了只覺得心胸越來越寬大,天地都在其中了。長大之後,友誼一直是我一大慰藉和幫助,我不知道我的朋友是如何忍讓我的一些缺點,有朋友令我傷心的時候,我告訴自己:這個人不可愛了,這段友誼還是可愛的;即使這段友誼也不可愛了,我仍是可愛的,因為我始終如一。 抗戰勝利那年我八歲,奶奶決心戒鴉片。她身體一直不好,不抽鴉片之後,躺在床上好些天滴水不進。老姨用鴉片煙噴她,她也不張眼睛。經過一場生死搏鬥,奶奶終於把鴉片煙戒了。   後來我們到南京去,聽許多親友稱讚奶奶,說多少好男人都沒有她這種魄力,抽了二十多年的鴉片煙竟然毅然決然地斷了! 我因童年寂寞,重情感、性格軟弱,許多事不到死地不知回頭。但是,回頭之後,那些困擾我的人與事,就從我生命中永遠消失了。 很多人都說我從小跟奶奶長大,被奶奶寵壞了;很少人看出我軟弱性格中的那點剛毅與瀟灑,是得自奶奶的教化。當一些事在我身上逢凶化吉,大家都說我是傻人有傻福,只有我自己明白,去世十多年的奶奶,在我身上活了出來。 --一九八五年七月      流浪的人歸來   民國二十六年七七盧溝橋事變,我八個多月大。關於嬰兒的成長,我們家鄉有句話: 「七坐、八爬、九長牙,十個月的孩子喊媽媽。」 半歲以前的孩子躺在搖籃中,到七個月會坐、八個月會爬,九個月長出牙齒、知道飯香;十個月喃喃學語,開始喊媽媽了。多麼令人喜悅的生之圖畫!  然而,就在我長到八個月,會坐、會爬,最最讓人喜愛的時候,日本鬼子到我們家鄉河南來了。 我祖母說日本鬼子攻進縣城的時候,怕他們殺人放火,我們和許多人躲在一個地洞裡。有些嬰兒在空氣窒悶的洞裡久了受不了,不停啼哭,大家害怕被鬼子聽到了全都沒命,把嬰兒從母親懷裡奪過去,包在小包被中,坐在屁股下面活活摀死了。 我沒有問為什麼那個母親不保護她的小孩,在敵人統治下長大,我從小就知道我們的生命財產都不是我們的。我們家很大,被日本鬼子佔領做為「日本皇軍新民會」,每次大人帶我從那裡經過,我都含淚低頭,不僅不敢問為什麼日本人要佔領我們的房子,還怕被站在門口、槍上插著刺刀的日本兵知道我是這一家的孩子。 我祖母說,寧為太平犬,不做亂世人。太平年間有錢的人可以享受榮華富貴,在亂世沒有政府和法律保護,日本鬼子與漢奸走狗隨時要我們繳兵差糧錢及大戶捐。 我們的房子被日本鬼子佔領了,田地沒人耕種荒蕪了。沒有錢繳納大戶捐和兵差糧錢,我祖母只有埋名隱姓,帶著我四處躲藏。 我祖母說我是一個很乖的孩子,不同陌生人講話,不給大人惹麻煩。即使在我只有八個多月的時候,躲在地洞裡張大了眼睛,也不哭鬧。 八個多月大在地洞裡躲日本鬼子的情景,我當然沒有記憶。然而,聽我祖母說多了,那個景象在我腦海中越來越鮮明,我感覺我是記得的。在我習慣沉默的童年裡,常沉思冥想,一個八個多月大的嬰孩,張大驚恐的眼睛,目睹另一嬰孩包在小包被中活活摀死了。淚水從我眼裡緩緩流出,我看到我的魂魄在尖叫、戰慄。   在戰爭中長大的孩子,沒有玩具和故事書,陪伴我成長的是一個又一個悲慘、真實的故事。 我有一個伯父,日本鬼子進城之前不在家鄉,他回來的時候母親和妻子都在戰亂中死去了。我祖母說他原本是一個很體面的人,因為母親和妻子亡故,他不理髮也不理人,常常拿著三弦琴,咿咿呀呀彈奏著一首抗日歌曲〈流浪的人歸來〉。 這首歌的調子很淒涼,訴說中國人在戰亂中家破人亡不幸的遭遇。害怕鬼子聽到了說是抗日分子,大家不唱歌,但有時忍不住會彈這首歌的曲子。我聽人唱過幾次,依稀記得歌詞,聽人彈奏會情不自禁跟著哼唱: 流浪的人歸來,惆悵復兮兮,活潑潑的兄妹呀!從此難見你。犬兒猶念主人,可嘆今非昔,可嘆今非昔。 流浪的人歸來,城池變成灰燼。爸爸臨死的遺囑,深深記在心裡;媽媽死得慘悽,分明非夢裡,分明非夢裡。 流浪的人歸來,爸媽都已死去;身上穿的行時衣,常留父母意。今日回來沒人理,我的爸爸呢?我的媽媽呢? 流浪的人歸來,疑心這是夢裡;歡樂變成淒涼,淒涼沒人理。這是淪陷區域,我無家可歸,我無家可歸。 每次唱到:「流浪的人歸來,爸媽都已死去;身上穿的行時衣,常留父母意。今日回來沒人理,我的爸爸呢?我的媽媽呢?」我都流淚不止。 後來我那個伯父不見了,不知道是他自己離開了家鄉,還是常常彈奏抗日歌曲,被鬼子抓去了。 我在戰亂中漸漸長大。因為逃日本鬼子常常搬家,我幼小飽受驚恐的心靈,懂事之後又加上別離的苦痛。剛在一個地方住熟,聽到我祖母說又要搬家了,我幼小的心靈就會縮成一團。經驗告訴我,離開了這個地方,我們就不會再回來了,與這裡的人和一切永遠隔絕了。 我們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,原來沉默的我更加沉默。我拒絕成長,拒絕接受一切新的人事物。幾乎夜夜我都在睡夢中看到我幼小的魂魄,飛呀!飛呀!異常吃力地飛行著。我企圖飛回舊居,看一看我熟識的人。 我長大之後,一直沒有走出這個夢魘,時時擔心親人和故舊會突然從我的生命中消失。   一個經過戰亂的人,那種生命財產都不是自己的感覺,在戰事結束之後仍牢牢記在心中。因此,我離一切的繁華都遠遠的,更無視於日本戰後的物質文明。兒女幼小的時候,賣日本貨的三商在台灣剛剛成立,孩子們看到精巧可愛的日本產品,愛不釋手。我告訴他們我童年遭遇,唱〈流浪的人歸來〉給他們聽,要他們知道即使現在我已成家,有丈夫兒女,因為不幸的童年,我的心一直是流浪的。 不知我講的話他們聽懂了多少,當我唱到「流浪的人歸來,爸媽都已死去……今日回來沒人理,我的爸爸呢?我的媽媽呢?」,他們也泣不成聲。他們很自然跟著爸爸媽媽拒買日貨,不為日本造的星星王子和月亮公主鉛筆盒、文具動心。 兒子長大之後,在一家航空公司任職,我每年有一張免費機票到世界各地旅遊。很多遙遠的國家我都去了,卻跳過鄰近的日本。多次有朋友約我去日本看雪和櫻花,一想到八年抗戰與我的童年,我就無法像許多人那樣瀟灑地讓歷史歸歷史。 五十多年過去,我這個經過八年抗戰的孩子垂垂老矣!仇日的情緒早沒有年輕時那樣強烈。然而,想到這個國家帶給中國人那麼多的苦難,站在人道立場,我對這個國家感到鄙視。這個國家的繁榮和好風景,我就不想去看了。 --一九九七年七月   童年往事  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,我的啟蒙教育一開始就糟糕透了。   我第一次上小學年歲很小,剛拿到書本,老師還沒有教兩課書,城裡就來了軍隊。不是政府的國軍,不知是哪裡來的雜牌軍,弄得全城人心惶惶,我祖母就不叫我再去上學了。 後來日本人又來了,逃難中,我非常懷念那一段上學的日子。老師教我們讀:「雞會生蛋,狗會看家。」書上有兩幅圖畫:雞從雪地上走過,留下許多竹印;狗從雪地上走過,留下許多梅花。雞和狗都畫得胖嘟嘟,可愛極了。  軍隊沒有來我們家鄉之前,我的童年是很快樂的,不知道什麼是害怕和恐懼。我喜歡上學,喜歡聽和我年紀相仿的孩童琅琅的讀書聲。 我第二次上學已經懂事了,知道恐懼和害怕。那個小學是小型女子學校,只有一年級和二年級。一年級的學生和我差不多年紀,二年級的大姊姊梳兩條辮子,有的已經十七、八歲,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齡。 小學是一個師長夫人辦的,門口站了兩個拿著槍的兵。我祖母第一次帶我去上學,我就害怕極了。 我是開了學才進去的,小椅子沒有了,我坐了一張老師坐的大椅子,顯得與眾不同。我的位子又在中間,同學們進進出出很不方便。我隱隱感到大家因為不喜歡那張大椅子,也不喜歡我。 在一群不喜歡自己的陌生人中,我感覺如坐針氈,無心聽老師講課,眼睛不時望著窗外,看我祖母還在不在。 一下課我就趕快跑到祖母身邊,牽著她的手。她要我去和同學玩,我搖頭不肯。慢慢我感到祖母也有些不喜歡我了。  有一天,老師在黑板上畫了一個房屋,發給每個小朋友一張圖畫紙,要我們照著畫。我第一次看到白白厚厚的圖畫紙,十分喜歡,沒想到老師突然說: 「大家用心畫,畫不好,放學以後不准回家。」 我聽了很害怕,看看黑板,心裡想這麼大的房子,我怎麼能畫在一張小小的圖畫紙上呢?  老師下了講台,在課堂上來回走著,我怕她問我為什麼不畫,很吃力地拿筆在圖畫紙上擦擦畫畫。一張潔白的圖畫紙,沒一會兒工夫就變成了灰色。我極為恐懼地想,今天老師一定不准我回家了。我向教室外面望去,沒有看到祖母,我嚇得幾乎要哭出來。 好不容易等到下課,我四處尋找都沒有看到我祖母,卻意外發現學校後門沒有上鎖,也沒有人看守,我悄悄打開門溜了出去。 平常都是祖母送我上學,一直陪到放學帶我回家。從學校回家的路我從來沒有單獨走過,我一面跑,一面哭喊著: 「奶奶!奶奶!」  經過一條街又一條街,我一刻也不敢停留,害怕學校的老師追上來把我抓回去。 跑到家裡,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,倒在祖母懷裡乾嚎幾聲就睡著了。   第二天醒來祖母沒有再送我去上學,她說都是她把我寵壞了,等我長大一點再去上學吧!不然兵荒馬亂,我逃學在路上遇到壞人更糟糕。    我一直沒有向祖母說明那次逃學的詳情原委,長大之後也沒有向人提起這件事。但是,那次逃學帶給我一個很大的後果,我一生不會畫圖,一看到圖畫紙我的手腕就沉重無力,彷彿習武的人被廢了手臂一樣。  抗戰期間,我們家鄉是三不管地區,不僅日本人,有槍桿的就可以來佔領。我的學業因此一再中斷,注定了我這一生許多事情半途而廢,一事無成。  童年往事有些人長大之後忘記了,有些人沒有。那些沒有忘記的人,隨著年月的增長,不斷把它放大;最後在心中存藏不下了,想要說出來,這就是我走上寫作之路的原因。 --一九九九年九月   有首歌,瑪琍和約翰沒有聽過   我和丈夫都是八年抗戰前出生的,七七盧溝橋事變的時候,他十歲,我一歲未滿。  丈夫說抗戰的時候他聽到人家說:「一寸山河一寸血,十萬青年十萬軍。」還是一個童子,立即熱淚盈眶。  後來上了中學,有位在南京讀金陵大學的堂兄回來,教他們唱〈三民主義青年進行曲〉: 「烽火漫天,血腥遍野,中華民族遭受著空前的浩劫。我們在苦難中長成,我們在大時代的洪爐裡鍛鍊……」  丈夫說他和同村幾個十多歲的男孩,跟他堂哥學會了這首歌,決定從軍救國。有一天天不亮他們背著行李,偷偷離家到了車站,結果車子沒有等來,等來了一群家長,連哄帶罵把他們押了回去。回去之後家長就把他們關了起來,那個學期不許他們去上學。丈夫說: 「全中國人都在抗日,我父親卻要我好好讀書,對我說好男不當兵,好鐵不打釘,我感到真是羞恥!」  丈夫的老家安徽抗戰的時候不曾淪陷,我們老家河南不幸落在日本人手中。我家後面和城牆之間有一片草地,日本鬼子在那裡挖了濠溝,做為殺害我們中國人的刑場。  日本鬼子殺害中國人不用子彈,而是一把鋼刀、一壺滾水。劊子手命令受刑人跪在濠溝邊,用滾水沖洗鋼刀,然後把受刑人的頭砍下,死者的頭與身體就一起滾落濠溝裡。 那時我沒有看過國旗,也沒有聽過國歌,敵人的殘暴使我自幼就知道: 「我是中國人,我愛中國。」  有年夏天極為炎熱,每天萬里晴空,沒有一點下雨的意思,田裡很多農作物都枯焦了。我們後面那塊草地卻異常青綠,開了許多耀眼的小黃花。大家看見了,黯然地想,這塊地上不知流了多少我們中國人的血!  有天深夜仍然十分悶熱,許多人都到院子裡乘涼。不知從哪一條街開始的,全城的人都突然狂叫起來。 我睡夢中驚醒,坐在我乳母的懷中不敢出聲,那像野獸一般的狂叫,在黑夜裡顯得異常恐怖。我乳母沒有跟大家一起狂叫,她對我說:「不要怕。」她抱著我的手臂卻不住顫抖。  第二天我聽說夜深之後,在院子裡乘涼的人,睡意矇矓中看到許多青年,排著整齊的隊伍,唱著:「烽火漫天,血腥遍野,中華民族遭受著空前的浩劫……」穿過我們後面的青草地,向城牆邊走去。 我還聽說那晚有兩個日本巡邏兵被殺,後來日本鬼子下令全城戒嚴,捉拿兇手,一連好些天家人都不准我出門。  三十八年大陸易手,到台灣之後和來自大江南北的同學,一起述說日本人的暴行,一起唱〈三民主義青年進行曲〉,唱到:「我們是三民主義的青年,民族的中堅,看準敵人,握緊鐵拳,踏著先烈的血跡,完成救國大業……」心裡充滿了感動。 後來太平艦被共軍擊沉,升旗的時候訓導主任報告了這個消息,高年級的男同學立即請纓報國,我和許多同學都簽名響應。如果不是年紀太小,我可能成為第一屆政工幹校的學生。  那個時候的青年都有滿腔熱血,以愛國為榮,男生要當林覺民,女生要做秋瑾。不僅我們的思想如此,我們的父母思想也大多如此。同學中有人名叫懷民,有人名叫慕瑾,還有許多人叫國強、國棟和國樑。  那個時候沒有瑪琍和約翰。  現在是瑪琍與約翰的時代,他們喜歡誇耀他們的地位和財富,他們以為穿名牌衣服、戴名牌手錶、開名牌汽車,就有權大聲說話,別人就會羨慕他們。 我常不幸淪陷在瑪琍與約翰的陣營之中,他們的喧嚷使我要窒息的時候,彷彿看到一群排著整齊隊伍的青年,悲壯地唱著: 「烽火漫天,血腥遍野,中華民族遭受著空前的浩劫……」 帶我走向一片青草如茵的原野。 --一九九五年七月   尋人啟事   因為戰爭的緣故,我讀書很遲,好大了才上小學二年級。  每次逃難到一個地方安定下來,家人送我去上學好像總是從二年級開始。然而,讀不到一年就又要逃離了,記憶中,我在大陸的童年彷彿老是讀二年級。 剛在一個地方住熟,有了朋友就要走了,這種聚散不定的生活使我童年落落寡歡。我可以成天坐在那裡不講話,反覆想著戰亂中失散的親人和玩伴。我以為只要我不停地相思,將來我們就有相見之日。  逃難的路越走越遠,許多讓我思念的臉在我心中漸漸模糊了。勝利之後,我家遷到南京,我從收音機裡聽會了吳鶯鶯的〈斷腸紅〉,我唱:「陣陣的春風,吹開了相思夢;片片的甜蜜記憶,重回到我心中--」連嘴唇也不要動,就能唱出無限的哀愁。那時我才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。在南京,我家住在靠近下關的薩家灣,父親工作的中央銀行就在樓下。那是一幢三層樓房,外形和信義路的國際學舍一模一樣。來台灣之後住在三張犁,每天上學坐車經過國際學舍,我都不敢看。  我們在南京住得最久,我終於讀完二年級,升上三年級去了。有一個和我同班的同學就住在我家附近,她叫趙鳳儀,她的父親是新選上的國大代表。我們兩個人每天一起上學,一起回家,在那個離亂的年代,一個寂寞的孩子有了自己的朋友,是一件多麼令人興奮的事!  然而,炮聲又漸漸近了,徐蚌會戰一天天緊張,學校斷斷續續又開始停課。  我和趙鳳儀兩個人知道,我們要分別了。兩個十歲的孩子離別之際唯一能做的,就是教對方寫自己的名字。  我們兩個人名字的筆畫都很多,很難寫。在到了學校沒有課的日子,我們就用粉筆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黑板上,要對方練習。那時我們都不知道世界上有「勿忘我」這三個字。  趙鳳儀告訴我,她父親說她的名字取自「有鳳來儀」。我也告訴她,我父親說我的名字來自《辭源》,卻沒有對我說是什麼意思。  那時我們小小心靈中充滿了一個希望:等我們長大之後,中國就會太平,我們要在報上登尋人啟事,尋找彼此。  我長大之後,一直沒有忘記十歲那年,在南京和趙鳳儀的約定。我開始寫作,即是希望若她在台灣,能看到我的名字,與我重聚。   誰拆了我家的房子   爸爸來信說老家的房子已經拆除,我看了很難過。如果在台灣,老家的房子會當古蹟保存下來。  寫到這裡,老家的一切都浮現在我眼前:小時候常聽奶奶講老家房子的歷史,她說這個九間頭、三進院、有轉花樓的房子,是乾隆年間蓋的。原是蓋給謝駙馬和皇姑回來省親住的。後來謝家中落,無力管理偌大的房子,老爺就買了下來。  奶奶口中的皇姑就是現代人講的公主。奶奶說謝駙馬家原本很窮,他出生的時候,有個做大官的滿洲人出京私訪,在我們家鄉遇到一場大雨,他站在謝駙馬家的屋簷下躲雨,謝駙馬就在這時候呱呱落地。他在門外心想: 「這個孩子命真大!他出世要我在門外給他站崗。」  因為這個巧合,大官認謝駙馬為義子,後來把他接進京裡扶養。  謝駙馬長大以後被招為駙馬,奶奶說老家房子是照著皇宮內苑的模式建造的。我們鄉下的佃戶進城來,會在我家歇腳,拜見老爺。回到鄉下向人誇口: 「進城看了老康宅家的轉花樓,等於進京看了皇宮。」  因為鄉人的吹噓,方圓數十里都知道我們家有個轉花樓。其實所謂的轉花樓,只是ㄇ字型二層樓房,從一邊上去,可以從另一邊下來。因為轉花樓上供有祖宗神位,不許閒雜人上去,就被傳說上面藏滿了金銀財寶。  叔叔的女兒小裕小的時候,一個人在房裡扮家家酒,一會兒裝爸爸、一會兒扮媽媽,彷彿有好多小朋友在房裡玩耍。奶奶說,我小時候也如此,都遺傳了老爺的自言自語。她年輕的時候去上房給老爺請安,聽到裡面有人講話,站在外面不敢進去。等了許久不見人出來,後來才知道老爺在房裡自己跟自己講話。  小女孩自言自語玩遊戲常見,掌權主事的老爺也如此,我聽了很驚訝!後來我生了老三阿來,也喜歡自言自語,很多次他父親聽他在講話,問他:「阿來,你說什麼?」他都說:「沒有。」讓人莞爾。  奶奶告訴我,爺爺叫康志仁、二爺叫康志信,沒有對我說過老爺的名字。就只知道他行六,因為小時候常聽人說:「康老六的家產可以坐吃三代。」長大之後在老爺的一張相片後面,看到一行蠅頭小楷,寫著「光緒十八年康渭水攝於香港旅次」。 我在地理課本上讀過渭涇二水,知道渭水是清的、涇水是渾的。有一個叫渭水的老爺,心中頗為感動,想到爺爺與二爺的名字,清白、仁慈、信實,大概是老爺對我們康氏子孫的期許吧!  奶奶說老爺從廣東做官回來組織同善社、辦義校,免費讓家鄉的子弟讀書,活到七十八歲去世。日本人來了,用我們家成立皇軍新民會,我們的家就不再是我們的。 日本人投降之後,帶走了我們家的一切,連房上的琉璃瓦、雕花門窗也拆走了。奶奶走到二進院腿就軟了,坐在院子裡放聲哭嚎: 「中國人造了什麼孽!遭這樣浩劫。」  日本人走後,老家只剩一個空殼子。但是老家仍在,我還可以幻想老爺在世時,我們康家興盛時期的種種。  後來共產黨來了,老家成為第一所縣立中學。雖然我離老家已經很遙遠,但是想到家鄉的孩子們能在我們家受教育,心中就響起琅琅書聲,在最艱難困苦的時刻,我仍對人生抱著無限的希望。  一九八九年台灣開放回大陸探親,我去成都看爸爸,爸爸陪我回老家。臨街的房子拆了,變成水泥建的三層樓房,只剩下二進院和三進院。我走到二進院,心中就開始激動,有聲音說: 「我回來了!我居然回來了!」  我問陪伴我們前來的台辦司女士,如果我回來定居,老家是否能發還給我們。她說只要證明齊全,應該可以。 老家的房契早在日據時代就不見了,我看了看住在我們家中,跟在後面看熱鬧的人,希望有人證明這房子是我們的,但是我一個人也不認識。走到老爺住的上房,我問司女士: 「我可以進去看看嗎?」 還沒有等她回答,我掩面泣不成聲,這是我們家呀!我竟然要問人我可以不可以進去看一看。時空在我腦海裡一下子錯亂了,我彷彿聽到老爺在房裡喃喃自語,奶奶站在門外等著給他請安。 這時有一個青年說:「這位大娘很有情感。」 離家的時候我十歲不到,回來被稱為大娘,人世的變化真是太大了! 我問司女士:「現在你相信這房子是我家的吧!」  她點頭,默然不語。  離開老家四十多年,不知道是否還能回去定居。我心中有一個盤算,我要回去住一陣子,去走我童年曾經走過的路,去看望還記得我與奶奶的人。  如今爸爸來信說老家的房子全被拆除,我感到心中有盞燈忽然熄滅了,禁不住要問:  「是誰拆了我家的房子!」  老家是一個流浪的人夢魂所繫之地啊! --二○○○年四月   沉靜的感覺   --懷念君石表舅   剛來台灣的時候我十三歲,因為戰亂耽誤了學業,才上小學五年級。那時我不會ㄅㄆㄇㄈ、不會說國語,只會講又土、又拙的河南話。  我們河南人木訥、保守、不擅交朋友,到我們家來的人都是河南老鄉。他們見了面,互相對嘆:「在家千日好,出門半日難。」 戀家的河南人對於台灣的日子很不習慣,我聽到許多大人彷彿受了驚嚇的小孩一般說: 「奶呀!這一步跨到天邊了。」 意思是說媽呀!天呀!台灣距離河南像天邊一樣遙遠,我們怎麼回去啊! 我的外祖父王升庭先生是立法委員,保定二期畢業,來台灣以後就清楚知道,河南老家他是回不去了;我留在大陸上的母親、他最鍾愛的女兒,他這一生也見不到面了。因為鬱鬱不樂,來台灣沒有多久,外祖父就病倒了。  我每天放學回家,都要坐在外祖父的床邊替他捶背。巷子裡的太陽還是白花花的,屋子裡已經漸漸陰暗了,我很羨慕那些在陽光下玩耍的小朋友,一面替外祖父捶背,一面默默地數數。當我從一數到一千的時候,我多麼希望外祖父會說:「你也出去玩玩吧!」  然而,外祖父好像想不到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需要玩耍,他從不曾對我說過我想要聽的話。我只有坐在那裡一面為他捶背,一面一千、又一千地繼續數下去。  在這樣生活中,我最喜歡君石表舅帶著蒂華表舅媽來探望外祖父。那時表舅三十、表舅媽二十幾,是一對人人見了都稱讚的俊男美女。他們每次來一進巷子,鄰居們就會通報我們:「客人來啦!」  大家都說表舅像當時最紅的男明星黃河,表舅媽則像演《秋水伊人》聞名的龔秋霞,再加上他們一口京片子,大家看到他們,如同看到真的電影明星一樣興奮。  表舅像我們河南人比較沉默,表舅媽活潑,她告訴我表舅喊我母親荷珠表姊。她說表舅膚白,我母親很喜歡表舅,叫他小洋孩。表舅從前來外祖父家,喜歡到我母親房裡,穿我母親的高跟鞋,「呱達!呱達!」到處跑。我母親看見了,笑著說:「小洋孩!小心摔跤。」 表舅媽說到這裡,笑盈盈望著我,「表舅常對我說:『那個時候高跟鞋多稀罕!荷珠表姊是我們河南最時髦的大小姐。』」  我母親並不漂亮,因為外祖父家環境好,大陸易手之前,她一直是一個時髦的女子。聽表舅媽用鳥叫一般悅耳的京片子講我母親,想到她以前穿錦衣出門應酬的情形,眼角不覺溼了。  外祖父生病的時候,表舅和表舅媽來都不帶翟翬,外祖父過世之後,表舅和表舅媽來就會帶著翟翬一起。那時翟翬大約三、四歲,也捲著舌頭說京片子,讓人感到這一個小小孩很不平凡。  果然翟翬長大之後,三家電視台先後成立,看他有模有樣坐上主播台,向全國人播報新聞。我常情不自禁對人說:「翟翬是我表弟。」  我結婚以後住在木柵,離表舅家不遠,但是我見了長輩不會講話,很少去探望表舅和表舅媽。後來表舅搬到台北,我開始寫作,反而在文藝聚會中常常看見表舅。  有次紀念七七抗戰,表舅唱了一首愛國歌曲〈大刀向鬼子的頭上砍去〉,歌聲悠揚、宏亮,讓我看到表舅慷慨激昂的一面。 還有一次春節聯歡,表舅上台解釋我們河南人為什麼不愛講話: 「我們河南人實在,不會花言巧語,珍惜沉靜的感覺。沒事話少,有事話也不多。」  接著他用河南話講了一個我們河南人的小故事:「從前廁所都不在屋裡,夜晚小便,必須開門出去。有一家兩兄弟,老二半夜開門出去上廁所,把老大吵醒了。老大問:『誰?』老二答:『俺。』老大問:『ㄓㄨㄚ?』(註)老二答:『尿。』兩兄弟一問一答,都只有一個字。全中國三十六省,沒有比我們河南人再話少了。」  我從沒有聽過表舅講河南話,聽了這個小故事和表舅的河南話不覺莞爾。忽然想起《聖經》中的教訓:「是就是是,不是就是不是,若多說一字,就是出於那惡者了。」原來木訥、不會講話的河南人,有著神稱許的美德。  近幾年表舅患心臟病,表舅媽不放心,他去哪裡表舅媽都跟著。兩個人雖然都七十已過,站在人群中仍是十分亮眼、令人羨慕的一對。許多沒有見過表舅媽的文友,都驚訝地表示,表舅怎麼把這樣漂亮的一個太太一直藏在家中。  表舅過世一年了,在文藝聚會中看不見表舅的影子,卻常會想起他唱的那首愛國歌曲,和他說的那個我們河南人的小故事,悵然不已。   【註】:「ㄓㄨㄚ」,河南話,幹什麼的意思。翟君石為作家鍾雷本名。 --一九九九年六月   善意的樹   我認識汪其楣的時候,她剛大學畢業,一個小女孩子,有著一雙洞悉一切明亮的眼睛。但是彷彿因為自己知道太多,而流露出一種不易被人察覺的歉然與羞怯。   那時我們喜歡強調「我是中國人,我愛中國」,這個中國包括大陸和台灣。汪其楣來台灣只有兩歲,屬於生在大陸、對大陸沒有記憶的一代。我和同輩人講故國河山,都會很激動,她則沒有。她說她是中國人,但是她只愛台灣、台灣是她所有的記憶。那時尚未開放回大陸探親,敢對許多充滿鄉愁的外省人說她只愛台灣,汪其楣是相當有勇氣的。她說:「我不是有勇氣,我是認同我生活的地方。」  因為愛台灣、認同這個地方,汪其楣對台灣時局的變化很關心,看到社會風氣不好,她會焦急。她說改善社會風氣要從教育著手,首先要把五、六十人的大班,改成二、三十人的小班。這樣老師才有時間和能力去注意、瞭解每一個學生,知道個別的需要和問題,給予適時的鼓勵和調教。有人問她哪來這一筆錢,她說一個國家沒有足夠的教育預算,那就等著拿這筆錢去蓋感化院。 汪其楣年輕的時候鼻子過敏,講話常常帶著鼻音,讓人聽來有些傷感。我說她是先天下之慮而慮,後天下之樂而樂。 汪其楣是安徽人,和丈夫是同鄉,他們做起事來都是全力以赴、不要命地幹。我看了感覺慚愧和害怕,就稱他們為「安徽民族」,常對他們說: 「留點力氣給下一次吧!」   汪其楣初從美國學戲劇回來,組織了一個聾劇團。看聾人演戲,在台灣還是頭一次。這些失去聽覺的人,不會說話、肢體語言異常豐富,很能掌握人體的韻律與節奏,不管演什麼都維妙維肖,轟動一時。 正在大家談論聾劇團、掌聲未息的時候,汪其楣忽然銷聲匿跡。我打電話去她家,汪伯母問清了我是誰,才說: 「其楣在,你等一下。」 汪其楣來接電話,我問她躲在家裡幹什麼。她說: 「養傷。」 我嚇了一跳,問她什麼意思。她說: 「一個婦人懷孕十個月,當孩子瓜熟落地,變成另一個獨立的個體之後,那個婦人失落的感覺,勝過做母親的快樂。」 原來她演一齣戲是本著婦人生孩子的心情,我說我懂了。她說: 「我好想哭。」 「你就哭吧!」 我話剛說完,她就在電話那端嚶嚶哭了起來。 汪其楣傷癒之後,成立了一個手語中心,鼓勵聽人學習手語,瞭解聾人世界,使聾人能夠多一些聽人朋友。 那段時期手語在台灣很流行,不僅出現在電視台的氣象報告,還出現在立法委員候選人的政見發表會上,讓人感覺我們的社會開始重視殘障人士,充滿愛心。就像汪其楣說的,那是一個社會安定、經濟進步,一個人半夜回家,走在紅磚道上都會笑的年代。 那時的汪其楣頭髮剪得短短的,也不燙,帶著點傲氣,也可以說是孩子氣。她說她活著要做一個柱子,不是殿堂中的,是荒野裡的。當學生們離開學校進入社會之後,發現學校教的那些倫理道德全用不上,回頭找尋老師,老師不見了,那是很可怕的。她要做一個柱子,就是任何利誘都不改變自己的理念,在她的崗位上,做該做的事,學生回過頭來,看見老師還在那裡才會安心。   經過十多年磨練,汪其楣成熟了,她留長了頭髮,一副中年女子明媚、溫柔的樣子。連說話用詞都變得謙虛,她不再說她活著要當一個柱子,而是一個證據。因為鍛鍊身體、注意飲食,她的鼻子很少過敏了,她說話的聲音聽來不再感傷,而是輕快、開朗,令人同她講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歡喜。 看到台灣現在混亂現象,弄得人心惶惶,她愈加勤奮工作。她說有一點熱,就要發一點光,縱然是上最後一課,也要上得最好。 戲劇除了娛樂,還有很大的教化力量,汪其楣把她五年前在社教館演出,頗受好評的《人間孤兒》,重新編修在國家劇院演出。 《人間孤兒》是一部台灣庶民的史詩,除了訴說這個美麗的島嶼古早的歷史,還有我們共同走過的辛勤歲月。 汪其楣想告訴我們,不管古早以前,還是日治時代,或者民國三十八年之後赤腳打拚的日子,台灣都有很好的生態環境,和良善、純樸的人民。如今因為有了錢,這些最好的資源都沒有了。 金錢給社會帶來了混亂,使許多安分守己的人,莫名其妙成了受害者,陸晉德先生的兒子陸正,遭歹徒綁架撕票了。陸先生沒有因為喪失愛子恨這個地方,移民遠走他鄉,他拿了一百萬元出來做為種樹綠化台灣的基金,來紀念他的兒子。 汪其楣看了極為感動,陸先生化私愛為大愛,種樹綠化台灣,成了新版《人間孤兒》的結局。 汪其楣說:「一部戲沒有那麼大的功能,可以改變社會風氣。但是,光是想一想,台灣有兩千萬人,如果每人每年種一棵樹,不論是有形的樹,或者是無形的樹,五年之後有一億棵善意的樹,就夠人興奮了!」 --一九九二年十一月   何思禮阿媽   每回經過館前街中國飯店,我就會想起何思禮阿媽,和那段台灣被稱為「寶島」、靜好的日子。 現在的年輕人只知道凱悅、麗晶和來來這些五星級大飯店,很少人知道中國飯店。曾經住在那裡十多年,免費教中國人英文的何思禮阿媽,更加沒有人記得了。   在我年輕的時候,中國飯店和圓山飯店一樣有名。中國飯店生意之好,除了館前街的總店,還在陽明山和日本東京開了分店。 中國飯店的八樓有一個西餐廳,我常去。那時台北火車站前面還沒有什麼建築物,我喜歡坐在八樓窗口看街景,或者寫稿,我有許多作品就是在那裡寫的。   何思禮阿媽是美國人,我在晚報上看到一篇有關她的報導,說她民國五十九年來台灣,一直免費教授英文。她下榻的中國飯店很感動,十多年都沒有漲她的房錢。 我年輕的時候聽到好人好事會很興奮,就想見見何思禮阿媽,問她是什麼原因叫她離開人人嚮往的黃金天堂,到台灣來一住這麼多年。 何思禮阿媽不會說中文,我的英文很破,就帶了一個會英文的朋友同去。沒有見到她之前,我以為每個外國老太太都像電影中看到的那樣,活潑熱情、愛講話。見了面才知道我的想法完全錯了,她是一個很嚴肅、端莊的老太太。   何思禮阿媽八十多歲了,衣著打扮都一絲不苟。那天她新做了頭髮,一件白底黑花洋裝,頸上戴一串豔紅的珊瑚項鍊,連搽在嘴上的唇膏也是珊瑚紅。 她的房間和一般客房不同,有一張墨綠色沙發床、一張書桌和許多椅子。牆壁上掛滿了中國字畫,有一幅字是魏景蒙先生送的。另一幅我不記得送她的人了,但是記得上面的話: 客居中國非飯店,棲隱台灣是桃源。 我請朋友問她是什麼原因讓她離開美國到台灣來。她用很驕傲的口吻對我說: 「你們中國人很和善,我喜愛這裡。台北是我的家。」 這種冠冕堂皇的話可能會滿足一般訪問者,我是喜歡追根問底的人,我要她告訴我們最初的原因。我說台灣那麼小,又落後,在世界地圖上幾乎找不到,她怎麼會離開天堂一般的故鄉,到一個陌生的小島來。 她目光炯炯望著我,不知她認為我這個人太沒有禮貌,還是覺得她遇到了可以吐心事的人。   她說十多年前她和先生住在洛杉磯,她先生在好萊塢從事電影工作。那時候她是一個很驕傲的美國人,覺得美國的一切都是世界上最好的。後來她先生突然過世,一個人突然失去伴侶,生活的步調就亂了,美國的一切變得令她非常不喜歡。 她說:「一個要什麼有什麼、物質那麼豐富的國家,人民卻是粗俗、空虛。你找不到一個真正幫助你的人,也找不到你可以真正去幫助他的人,我覺得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,太可怕了。」 何思禮阿媽的朋友以為她這種反應是先生突然過世,她不能適應,就勸她出國旅行散心。她說: 「我去了一趟歐洲回來,對美國社會的一切仍然很厭倦;我有位做大學校長的朋友建議我到台灣來。他說:『你去那裡看看,那裡的人或許可以幫助你。你也可以幫助他們,你可以教他們英文。』」   何思禮阿媽剛來台灣的時候,住在統一飯店。那時統一飯店新建不久,比中國飯店時髦、豪華,讓一般人望之卻步。她為了那些免費跟她學英文的中國人進出舒坦,就搬到中國飯店。 何思禮阿媽的教學態度真正是孔子說的「有教無類」,她的學生有大學生、高中生、醫生、工程師,還有連ABC都不認識的人。她的書桌上放著深淺不同的英文書,讓來跟她學英文的人看了,照自己的程度選擇上哪一班。中國人尊師重道,又好學,何思禮阿媽在美國枯死的心,到台灣活了過來。 何思禮阿媽不只免費教中國人學英文,還把她在美國的錢捐給了哈威.麻德學院(Harvey Mudd College),她自己就靠著美國政府寄給她的養老金過生活。 她同我談話以後,希望我能跟她學英文。我那時年輕,醉心寫作,還要上班、做家事,實在無法一心數用,就介紹女兒和鄰家小胖跟她學習。 我女兒沒學多久,因為考大學功課忙碌,就沒有去了,只有小胖繼續跟她學習。 小胖那年剛考上高中,英文名字叫史蒂夫,是一個胖嘟嘟、非常可愛的男孩。何思禮阿媽說,小胖是她來台灣教的第六個史蒂夫了。後來何思禮阿媽的事,都是從小胖那裡聽來的。 小胖每個星期六晚上去中國飯店跟何思禮阿媽學英文,從沒有缺過課。那年除夕三十剛好星期六,他媽說:「今天是三十晚上,一定不上課。」 他說:「外國人不過陰曆年。」就去了中國飯店。 小胖去了,看到何思禮阿媽的房裡只有她一個人,站在門口不知如何才好。很想請何思禮阿媽去他家過年,又不敢說,就一直站在那裡。 何思禮阿媽在中國人的年三十晚上意外看見小胖,有些驚喜,就問他:「史蒂夫,你不過年嗎?」小胖不知如何回答,何思禮阿媽說:「那我們來上課。」 對小胖來說,那是一個很特別的年三十晚上,大家都回去過年了,何思禮阿媽就教他一個人。他在鞭炮聲中一路感動地回家,對他媽說: 「人家外國人真好!老了也不糊塗,還可以幫助年輕人。」 以後他學英文就更加認真。 小胖上高二那年,何思禮阿媽去大陸旅行。那時台灣的人還不准去大陸,何思禮阿媽對學生說,我去幫你們看看那一大塊你們中國人的地方。   何思禮阿媽在大陸旅行的時候,受涼感冒了,沒有去看醫生,回到台灣一直咳嗽不好,給學生上了兩次課就無法繼續。有一天晚上發高燒,中國飯店的服務員把她送進台大醫院,醫生診斷是肺炎。 何思禮阿媽高燒不退,一開始每天病床前面都圍了許多學生,後來慢慢少了。   小胖每個星期六放學,就去台大醫院看何思禮阿媽,默默站在一邊聽別人跟何思禮阿媽說話,他回來告訴我們:何思禮阿媽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弱了。 病久了,何思禮阿媽的神智有些不清。有一次小胖放學去看她,她床前空無一人。小胖看她閉著眼睛,站在那裡不忍離去。等她睜開眼睛,茫然看著小胖,小胖想阿媽一定不認識他了。沒想到阿媽用微弱的聲音,清清楚楚喊他: 「史蒂夫。」 台大醫院沒有把何思禮阿媽的肺炎治好,她就在那裡病逝了。何思禮阿媽留有一份遺囑:她的屍體給台大醫院做解剖教學用,她的骨灰請學生帶到溪頭,撒在林中,到了夏天她就可以聽蟬叫;學生送給她的聖誕節小禮物,可以自行取回留做紀念。 何思禮阿媽過世之後,星期六下午小胖放學沒有地方去。他媽說他常常一個人望著窗外發呆,自言自語: 「真討厭!這麼大年紀還去大陸!感冒了也不趕快去看醫生。」 我聽著,眼睛就紅了。 --一九九二年七月   保衛大台灣   我小的時候台灣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地方,我們居住的木柵那時都是平房,沒有高樓大廈。在院子中玩耍,不僅可以悠然見南山,還可以看東山和北山。  我父親是安徽人,母親是河南人,我對我的籍貫茫然不解。即使台灣,我也僅只知道木柵和西門町而已。 我哥大我一歲,他在家待不住,成天跟一群與他年紀相仿的男生四處探險。有人問他是哪裡人,他很大聲告訴人家:「我是木柵人。」對我父親的老家安徽,他像我一樣沒有概念。   我上小學之後,我家對面的空地蓋了一幢四層樓公寓,住在四樓有一個胖嘟嘟、叫小傑的男孩跟我弟同年。他母親常帶他來我家找我弟玩。他還沒有上幼稚園,可是居然會背許多國家的首都。聽他說巴西的首都是里約熱內盧、阿根廷的首都是布宜諾斯艾利斯,叫我目瞪口呆。然而,我們問他: 「小傑,你是哪裡人?」 他回答得比我哥更妙,他說:「我是四樓人。」 他母親糾正他:「台中、清水。」他老記不住,等我們下次再問他是哪裡人,他仍然說他是「四樓人」。我想每個人只愛他生長的地方,就像我父親愛安徽、我母親愛河南一樣。   我小時候和我哥一樣,覺得木柵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。我們不知何時在院子裡吃木瓜,把木瓜籽吐在地上,竟然在泥土中生根發芽,長出一棵木瓜樹來,還結了幾個紅肉無籽木瓜。成熟之後我母親摘下來切給我們吃,比水果店裡買的還香甜。我父親吃東西喜歡挑剔,他吃了臉上充滿了陶醉的神情說: 「奇香無比!」  那時的台灣真是一個寶島,嘴裡吐一粒種籽在地上,就會長出一棵樹來!天天看它成長,大自然給予我們的驚喜,使我們物質短缺的童年不覺匱乏。   那時我母親是一個多麼快樂的婦人!她常安詳地坐在院子裡摘菜,或者把曬乾的衣服從竹桿上抽下來摺疊。她身旁總是圍一群鄰居媽媽。她們天南地北聊著,有時高興了,會突然唱起歌來。有位鄰居媽媽是女高音,她喜歡尖著嗓子唱羅家倫寫的〈台灣好〉: 「台灣好,台灣真是一個復興島,愛國英雄英勇志士,都投入她的懷抱。」 我母親說韓戰結束,一萬四千個反共義士來台灣的時候,她正在板橋中學念書。反共義士乘火車到楊梅,經過板橋,她們學校的學生都手拿國旗站在月台上歡迎。 我生得遲,沒有見到一萬四千名反共義士來歸的盛況;但是,我小時候看過那些臂膀上刺著「還我河山、復興中華」,已經在台灣安居的老阿伯。每次看到他們臂膀上的刺青,我就想到岳飛背上「精忠報國」四個大字,心中充滿了感動。 有位四川籍反共義士,在我們巷口開了一家豆漿店,我很喜歡吃他烙的油酥燒餅。冬天的時候,我六點鐘出門上學天還未亮,經過他的豆漿店,黑暗中看到烙燒餅爐子裡紅紅的火焰,整個人都感到溫暖起來。我拿十塊錢向他買兩個剛出爐的燒餅,他用四川話叮嚀我: 「早晨一定要吃東西,肚子不能空到。」 濃濃的鄉音,在寒冷的清晨聽來格外親切。我拿著熱騰騰的燒餅,迎著晨曦向學校走。有這樣的街坊父老,愛國愛鄉的意識就在我幼小的心中油然而生。   我進入中學之後,台灣經濟開始起飛。四川老阿伯的豆漿店,被屋主賣給建築商蓋大樓拆除了,老阿伯不知去向。 台灣成為經濟奇蹟之後,不僅我們木柵居民不再悠然見南山,許多一夕之間成為暴發戶的人,更使「一分耕耘,一分收穫」的古訓喪失了意義。平日圍在我母親四周的鄰居媽媽都做股票去了,居然一個個發了財。說他是「四樓人」的小傑媽媽,首先搬入台北市區有錢人住的豪華大廈。 我安居樂業的母親,見她的朋友都淪為金錢奴隸,十分痛心。她告誡我們人為財死、鳥為食亡,寧失機不亂步,要堂堂正正做人。 堂堂正正做人的結果,我那台灣最高學府畢業、勤奮努力的父親,一生不得志,變得比我母親更八股。看到什麼人都爬到他頭上,他憤怒地說: 「時也!命也!非戰之過也!」 成為富家子弟的小傑,長大之後也不快樂。他母親雖然給了他最好的生活享受,卻無法在他成長過程中,給他需要的友誼。重情感的小傑,進高中以後曾經給我弟寫了一封信,他說不見面,並非表示不想念。因為課業繁忙,他們通了兩封信就停止了。   我母親說這是我們新生一代最大的危機,在一起再好的朋友,分開了就斷了。 小傑的母親一直同我母親保持來往。尤其股票崩盤之後,她帶一大群以前的鄰居媽媽回木柵來,告訴我母親股票市場的種種奇聞,以及金錢如何敗壞人心。她羨慕地拍著我母親說: 「你沒有做股票真好!不享榮華不擔驚,我們到你家來,又彷彿回到以前的日子。就是吃頓粗茶淡飯,心裡也覺得高興。」 我母親聽了,只有苦笑。她與小傑母親同年,因為操勞和不打扮,看上去比小傑母親長十歲。 我母親現在同她們在一起不再唱〈台灣好〉,改唱〈保衛大台灣〉,有次我聽到她們唱: 「我們已經無處後退,只有勇敢向前。」 心中突然產生一種奇想:希望她們起來,走出去,讓所有母親都加入她們的行列,用她們的愛心和智慧,把她們在金錢、虛榮、種種罪惡中迷失的丈夫、兒女和親朋好友救回來,使台灣再度被人稱為「寶島」;而非投機、犯罪者樂園。 --一九九一年五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