後 記   我年輕的時候大家的家中都沒有電話,朋友聯繫只有寫信。 因為戰爭的緣故,我十四、五歲才上中學,我的好朋友們也與我同樣年紀,都是喜愛閱讀的文藝少女。寒暑假期彼此想念,就情真意摯寫在紙上寄給對方,奠定了我書寫基礎。 離開學校大家忙著工作、戀愛、結婚,沒有閒暇跟我通信,我開始寫作。本著基督徒與人交通的誠意,寫我的歡喜和煩憂。 因為有家、孩子和工作,我寫寫停停,大約十年出一本書。席慕蓉主編九歌《九十一年散文選》,把年度散文獎的榮耀給了我的〈我帶你遊山玩水〉。她說: 康芸薇在寫作的路上腳步很慢,大家在奮發向上的狀態中,幾乎把她忘記了。沒想到看似停在原處的她,其實是始終不改初衷地停在文學原鄉。 我告訴慕蓉我的文學原鄉,是我們老家一句土話:「小公雞笑口開,看見沒人唱起來。」寫作讓我單純、快樂。 很感謝慕蓉給了我九歌散文獎,並且介紹九歌出我的書。如果《我帶你遊山玩水》裡,有一兩篇東西讓人看了喜歡或感動,全是慕蓉之功,沒有她就沒有這一切。 當然要謝謝先勇和文茜百忙中給我寫序,讓我的小書生光。更要謝謝蔡文甫先生,在文藝書這麼沒有市場的今日,出版《我帶你遊山玩水》。我覺得這一切,甚至我這一生,如此豐富圓滿。 最後謝謝王開平,他從十八歲建中畢業開始為我校書至今,嚴苛地挑出我書中的錯失,替我的作品把關。 康芸薇   附 錄:   幸福原來只是……  --康芸薇書寫豐富人生   二○○二年底發表隨兒子家人同遊阿拉斯加的散文〈我帶你遊山玩水〉,康芸薇純淨無染、恍如自然生息的文字,細細吐露極光異彩一般的旅路際遇:「我久久無法忘懷阿拉斯加青綠的天空、山頂的白雪、滿地的勿忘我,像雛菊般碩大的蒲公英,還有那個愛斯基摩女子望著我驚喜的眼神。」冰封雪國似靜實動的若無其事底下,汩汩流淌著生命的靜美與歡悅,隱隱然浮現握筆的人夢寐憧憬的「天人合一」極境。 〈我帶你遊山玩水〉不但入選九歌《九十一年散文選》,更獲主編席慕蓉垂青,送上「年度散文獎」桂冠為康芸薇加冕。「真像出席『芭比的盛宴』,中了愛國獎券一樣。」說故事消磨愛人亡故後的長日,丹麥女作家丹妮蓀(Isak Dinesen)藉隱姓埋名避難北國的巴黎名廚芭比,耗盡一萬法郎彩票獎金,只為辦一場天之美祿的盛宴,宣告:「藝術家的內心向著全世界發出最深長的呼喊:給我時間去做我最好的。」康芸薇對自己沒有那麼大的把握,「不知道自己是會寫,還是不會寫」;寫作長路勤懇走了四十年,偶或停腳歇息,從未半途而廢,她無非抱持一種「有話說與知人」的心情覓知音,像她鍾愛的拉馬爾丁小詩:「在人群中,有一個未知的心靈,知我心深處,給我回應。」   落伍,成就永恆不變的氣質   「童年往事有些人長大之後忘記了,有些人沒有。那些沒有忘記的人,隨著年月的增長,不斷把它放大;最後在心中存藏不下了,想要說出來,這就是我走上寫作之路的原因。」一九三六年南京出生,七七事變時,小名「福記」的康芸薇還不滿周歲,「我祖母常說我一生下來就兵荒馬亂,沒過過一天好日子」。她給送回河南老家陪伴祖母,與重慶的父母分隔兩地,小小年紀就過早品嘗孤單滋味:「我長好大了,還常常做噩夢。我心中有一片荒原,那載我離別老家的火車嗚嗚叫著,從不知名的遠處駛來,又嗚嗚叫著駛向一個不知名的遠方。我看到幼年的自己把臉貼在玻璃窗上,望著無際的原野流淚。」 愁黯的童年,叫小福記念念於懷的,除了老姨、乳母長輩的愛寵,爍著金光的美好記憶,就是進戲園看戲。「我最初的藝術啟蒙教育,是在戲園子裡上的。」忠孝節義、是非曲直造就的英雄崇拜,成為康芸薇終身篤守的信念:「歌頌美善光明,仍在追求,從不放棄。」她津津樂道家鄉不說「散戲」說「殺戲」:「不殺奸臣不殺戲!」最愛鑼鼓喧天的武戲,康芸薇笑說,小時候老扯著喉嚨唱:「金骨朵、銀骨朵,我把曹操哭囊(腦袋)打破它,看你曹操怕我不怕我!」 戰爭耽誤了學習,康芸薇到八歲還不識字、不會看錶,但祖母教給她人情通透的古話,讓她受惠至今。她攤開急急寫在紙上的「君子失時不失相,小人得時把肚脹;大家驢兒學馬走,到底還是露驢樣」,老人智慧的叮嚀,是她心上記掛的座右銘。「寧失機不亂步,長大不願當學馬走的驢兒,結果永遠退流行了,成為落伍的人。」康芸薇半打趣半認真地自我調侃:「因為落伍,索性成就了永恆不變的氣質。」   青春少艾,作文簿上的花蝴蝶結   不帶怨尤,康芸薇說亂離時代的苦難,全是由自己扛。抗戰勝利,母親眼中「土氣、古怪的小女孩」,終於到南京團聚。一九四九年,因為搬家老讀小學二年級的康芸薇,又陪祖母、叔叔來台灣,再度與親人生離。跳讀五年級,康芸薇發現「完全不知道地理是什麼、怎麼歷史講得全是我看戲的事」;她替當立法委員的外公跑腿到租書店借書,「像小狗掉進茅坑裡去了」。福爾摩斯、亞森羅蘋、德齡郡主《清宮二年記》,還有《民間談鬼》志怪述異,半大不小的女孩像似飢餓的人,全半生不熟囫圇吞下。 海島棲身,思親愁鄉的感傷有如船邊水紋遠淡了。失群鳥飛入了樹林,進學校讀書,一夥吱吱喳喳的同學,讓她找到同伴,找到友情。康芸薇眉飛色舞告訴你,她作文寫得好,「連不喜歡我的老師都說好」。兩堂作文課,前後左右手帕交的頭痛難題,她快筆一手包辦。「不知道為什麼喜歡寫,或許就這麼點長處。我腦袋糊裡糊塗,只有坐在書桌前,腦筋是清楚的。」作文簿畫滿老師喜氣飛揚的雙紅圈,書寫替青澀少艾年月,綴上美麗的花蝴蝶結。 「那時候不是家家有電話,和朋友聯繫感情,單靠寫信。」康芸薇作家生涯開筆,全拜一九五○年代克難夏令工作時間之賜。日頭赤炎,午休到下午四時上班;兩點睡醒午覺的康芸薇,「有一種幸福的感覺」:「我看見祖母坐在日式榻榻米屋門口廊上,和鄰居的婆婆媽媽說心事,好像逃難的日子遠了,世界很太平。」桃李無言、歲月悠悠的人世風景,「要是我會畫,就把它畫下來」。她動念買了稿紙,想用文字描摹人生長遠的感受,結果無心插柳,一口氣寫成兩萬字青春期迷惘、焦慮、躁動不安的小說〈十八歲的愚昧〉。   驚豔,這樣好的耀眼新綠   〈十八歲的愚昧〉初稿一個夏天完成,「平鋪直述,可能完全沒有才氣可言」。收在抽屜中,直到一九六七年康芸薇出版第二本書《兩記耳光》(仙人掌版),才重新修刪面世。一九六○年,《中央副刊》刊出康芸薇首篇排成鉛字作品,辦公室主管四歲女兒的人物素描:「我早期在《中央副刊》發表的文章都是歌頌人生光明面,好像拉直了喉嚨唱〈天倫歌〉。」像〈異國人〉、〈六公公〉。新手上路,康芸薇一度向當時文壇風行空靈、唯美、浪漫的陰性文體靠攏,一九六三年與先生方達之結婚,將她筆下的世/視界推上了一層樓。 「婚姻是一根繩子拴著兩隻蚱蜢,逃不了你,也跑不了我。」康芸薇原本希冀在愛情裡找到久違的幸福,孰料就像〈凡人〉裡第二女主角代發的感慨:「婚後,我遭到真正的打擊。我盡了很大的努力,仍然製造不出愛情。」現實粗糲的磨難,令婚姻成為戰場;鋪排兩性齟齬摩擦、口舌角力,康芸薇摸索出專屬的門道:「我想是受戲劇影響,我很在乎人物性格和對話。」發現嫁的男人不是原本海誓山盟的那一個,婚姻裡只見兩個人的寂寞,「各人唱各人的戲」,篇名饒富反諷意味的短篇小說〈這樣好的星期天〉(「我不會回家,我不願意像黑奴,林肯也不會來解放我。」),替康芸薇第一階段小說創作主旋律,奏出了序曲。 一九六六年,經作家隱地引薦,康芸薇《這樣好的星期天》由全盛時期的文星書店出版,宣傳海報稱同一批出書的青年新銳「一派耀眼的新綠」。《這樣好的星期天》讓「頭號張(愛玲)迷」水晶越洋驚豔,撰長文〈這樣好的一本小書〉讚譽康芸薇筆力直追同樣擅寫婚姻與愛的珍.奧斯汀:「逢到男女主角一碰面,好戲便來了。我說她最擅長處理的,便是現代男女所遭遇的種種糾葛和挫折。男女之間那點稍縱即逝的錯綜糾纏,她竟能夠捕捉得這樣完美,毫不滑溜、毫不誇飾。」   不寫時事,喚出精準的時光氛圍   相較珍.奧斯汀贏得「莎士比亞之後最偉大的作家」美名,康芸薇在彼昔男性當道的評論市場,無疑受到冷遇,擠不進反共文學、懷鄉小說的主流位置,又與市場訴求的女性言情脫鉤;她夾縫中的尷尬處境,女性主義小說之母維吉尼亞.吳爾芙早有預見:「婦女開始寫小說,她就會發現,自己試圖改變早已確立的價值觀--賦予男人不屑一顧的事物以嚴肅性,把他看重的淡然視之。」結果男性評論家困惑驚訝,「他只看到一種軟弱、瑣碎或者多愁善感的陳述,因為和自己的觀點迥然相異」。 所幸九○年代末,女性主義風起雲湧,歷史勾沉探微,還「自己的天空」早早發亮的前行代女作家,一個重新定位的公道。千禧年主編《爾雅短篇小說選》的當代中文小說評論大將王德威,就表示與康芸薇的作品相見恨晚:「在她最好的作品中,她顯現了相當的世故及對女性--尤其是生性保守的女性--的了解與同情。她也能藉由生活細節的敘述,喚出五、六○年代的時光氛圍。康芸薇的角色多半是平凡的外省人,他(她)們謹小慎微,但一樣有自己的憧憬。在當年閉塞的經濟、政治環境裡,這些男女人物勉力要安頓下來,往往捉襟見肘。一種苦悶與怨懟的感覺油然而生。康芸薇筆下小婦人動輒得咎、苦無出路的心情,放大來看,又何嘗不是一代來台外省人常有的心酸。」康芸薇像珍.奧斯汀,不寫時事,時代見證的深層底蘊卻呼之欲出。 無奈掌聲來得太晚,《兩記耳光》出版後,視為「永遠的母親」的奶奶過世、幼子誕生,生死大事外加家庭瑣務的干擾拖宕,康芸薇擱置了寫作事業:「我把寫作放在家庭之後,小孩是活的,家裡有事不能等。」育嬰忙碌沖淡了婚姻磨合期的苦悶難堪,與孩子「你一口、我一口,還有一口餵小狗」的親暱互動喚醒母性,生活中少了氣惱,多了感動。「這種心歡喜、靈快樂、肉體安然居住的安息,是我一生一直追求。頭一次發現,文學是可以不要的。」   說故事,給姊姊妹妹聽   許多女性的文學行路自此急轉直下,戛然而終;但繆思女神像是上天託付,不時帶靈感給康芸薇敲窗。手足分離,沒有同齡人作伴的康芸薇,自小發願:「我常幻想有一天回大陸了,我要在外公為我蓋的那幢榻榻米房子裡,招待親友中所有年紀與我相仿的姊姊妹妹,告訴她們我在台灣的見聞,和我在書中看到的許多故事。」這樣的想望並沒有應驗,卻得著補償:「突然發現以前討厭宿舍裡東家長西家短的長舌婦,怎麼一個比一個可愛。」 康芸薇一定不曉得,西班牙文化裡,有種專屬女性的聚會tertulia。婆婆媽媽定期聚在一起,分享喜悅悲傷,大啖美食(和她們「十二金釵」輪流表現拿手好菜,大家每天中午吃得心滿意足何其肖似),藉友誼相互幫忙打氣、給予支持。但她心有戚戚:「我寫女人,因為同情女人。」逆反流俗美麗聰慧的最佳女主角,改把鏡頭瞄準「把自己破碎掉了,奉獻給家庭」,造就出不貪巧的丈夫、好學向上的兒子,安於平凡瑣屑的家庭煮婦。「她們才是社會的中流砥柱,真正的金釵。」因著成熟豁達,一九七七年起〈十二金釵〉、〈俞大戶〉、〈女泰山〉等系列小說,少卻自傷憐弱,用揶揄戲謔笑看世情。前輩朱西甯替《十二金釵》撰序,稱道「以歡悅與若無其事的平常心來經營小說,堪稱康芸薇作品的兩絕」。 寫作長路因康芸薇回返職場多添了蜿蜒,儘管新作中輟,身為「康迷」的出版人責無旁貸讓她斷版的早年舊著重見天日,呼朋引伴注目這位受忽視的說故事好手。一九八一年姚宜瑛大地重印《這樣好的星期天》,開始了康芸薇的好運氣;一九八三年隱地的爾雅又把一九七○年晨鐘版更名《十八歲的愚昧》的《兩記耳光》,換新裝《良夜星光》與書迷見面。 知音賞識,康芸薇不敢怠慢。公務家私兩忙,「我每次寫稿心中都焦急不安,真的彷彿家中著火一般;只想趕快搶救一兩樣東西逃離現場,至於搶救下來的是什麼,就不知道了。」慶幸的是,火宅歷劫的文字成品相繼出書,見證她孜孜的努力與毅力:一九八七年短篇小說集《十二金釵》(大地版)、一九九○年越界串演梨園人物報導與唱做戲曲故事的《粉墨登場》(文建會版),以及一九九四年她暱稱「老爹」的另一半過世後編印的散文集《覓知音》(爾雅版)。   行過哀傷幽谷,書寫即是紓解   一九九○年,丈夫膽管癌入院,三個月後倉促病逝,劃開康芸薇人生又一分水嶺:「老爹過世,對我人生是很大的虧損。」從前當是認識不清,「誤上賊船,他不是很適合我的」;兩隻取暖的刺蝟,在病榻邊拔掉了芒刺戒備,「講的是初識時說的話,這才發現他和我都是很笨的人,這麼些年沒有好好經營、珍惜。」老爹許她環遊世界的諾言,幾多年後,兒女代他兌現。 丹妮蓀的感觸,必然發自肺腑:「所有悲傷都可以忍受,如果你把它們放進一個故事裡面。」康芸薇筆做馨香,用不帶悲感又賺人眼淚的平淡書寫,講述她的眷戀懷思。「想念成了我人生的重點。」稚幼與家人乖隔,「白髮娘望兒歸,不知誰夢誰」曲詞,一句句刺痛童蒙心靈。待到天涼晚景,「朝夕相見的枕邊人突然不見了」,原本懵懂無感的「殘燈對孤眠」,「現在一想起來就要流淚」。 康芸薇娓娓講來,從前生活中有難處,靠長人頂天。老爹過世,「沒有商量的人,兒女和生活都需要我來承擔」,猶似二度人生,「很陌生,像在夢裡」,到現在還是驚訝。「隔離是講不完的。」她寫了又寫,背負未亡人身分,旅路上生活中的棖觸:「因為始終沒有說清楚,老爹的死亡是怎麼一回事。」不正是以奇幻經典《獅子.女巫.魔衣櫥》馳譽的思想大家路易斯(C. S. Lewis),一九六○年愛妻喬伊.戴維曼(Joy Davidman)病故後,匿名出版的悼亡小書《正視悲傷》中,詩一般聲腔低吟:「悲傷像一道悠長的山谷,每一彎處都會展現迥異的全新風景。悲傷在那彎處不斷以不同面貌出現,彷彿沒有止境。」 從前抱怨,現時感恩:「能夠寫就很快樂,不是說書寫就是紓解。」有時候「也許寂寞讓我訴說」;有時候心裡有「莫名的喜悅」,也會激起唱出歡悅的衝動。眼下最大的快樂是「可以自給了」:「立志做安靜的人,辦理自己的事,親手做工。」她臉上溫煦的笑紋,看見安詳自適。原來真的「沒有追求幸福這回事,只有對喜悅的發現」。 --二○○四年六月改訂